第六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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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看时间,七点整,男孩坐在窗边的书桌台前,忽然冲我招手,要我过去。我以为有什么好风景观赏,结果只听见别家传来新闻联播的音乐。
要么我泡在寝室背人体结构表,要么他待在实验室,又或者在川医附院坐班巡诊。
江忘好像吓得比我厉害,下船的时候表情还是木然的。
常婉很享受我的恐惧,“害怕的话别去。”
然后我不想跳楼了,我想打死他。
“他说要给您惊喜。”我鬼使神差抢答。
见我紧了裙子的腰带就要上战场,江忘忍不住出声——
但我毕竟长了一岁,所以我告诉自己,心智应该成熟了。于是我假装没听见、不反驳,只在心里默默记下一笔:丫的,千万别哪日犯我手里。
杜婷怼了句什么,我没注意听,因为手机正好收到一条来自陈云开的短信——
不一会儿,他大概觉得无聊,回房间看书。我则和江妈挤在厨房里,有意无意地向她说起学校里关于江忘的一切。
江妈妈:“小忘朋友不多,幸亏搬来家属院,认识你们几个。虽然他不太善言辞,但我知道他非常重视你们,否则当初也不会拒绝京大医学院的邀请,执意留在川城。可惜造化弄人,陈云开与禾家那姑娘竟考去北京……”
我没见过江忘的父亲,不过就目前看,江忘无论是清淡的外形还是内敛的个性,都隐约向着江妈靠拢。
“要探班的话,周日下午可以。”江忘发来QQ消息:“我巡诊完可以一起吃晚饭,然后回学校。”
常婉好像不知道她哥已经找到了我们。手里正端着盒臭豆腐,面上满满的辣子油。她一反形象吃得津津有味,边走还边用眼睛搜寻。好在江忘与常放的身高都打眼,女孩的视线没费波折就落在了这头。
只要他别这样看着我,什么都可以。
江妈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,“这意思,今晚睡家里吗?”
我在常婉面上捕捉到惊喜,但她很快聪明地掩饰掉了。
普通话不好真要老命了。
等厨房收拾完毕,外面天已擦黑,家属院的老路灯却还没亮,窗外的绿叶被罩上灰扑扑一层颜色。我净完手,信步逛了遍江忘的卧室,还是没什么改变,桌上除了书就是我曾经送的卡通手办。
我不知道江忘作何感想,反正我的天空飘过了五个字:我信你个鬼。
直到常婉现身,我才意识到,“弟妹”另有他人。
常婉也喜欢这些刺|激的东西,势要和我比高低,拢手叫得比我更嗨。有那么几秒,她脸上的愉悦没法儿遮掩。大概很久没这么放飞自我过,早忘记狂野二字怎么写。
吓得我当时也手足无措,条件反射地放了针管:“怎、怎么打回去啊!”
他闲闲悠悠地,一嘴看不上我的意思:“人体解剖是护理第一堂大课,居然还有白痴为它震惊。”
川医附院不若北京协和名气大,可它的几项新型临床技术专利以及综合设施,让它不久前挤进了全国最佳医院排行榜前十。这无疑给后来考川医的孩子又提升了难度,想来我其实已够幸运。
“以前吧,每当看那些年轻帅哥哥主动敞胸露襟供我妈听心音,我就觉得医生是这世上福利最好的职业。现在,但凡听见‘心’和‘音’两个字,我的神经就开始传递恐惧反应。”
听说她们第一次诊断学心音考试的时候,百分之九十的学生都对着电脑懵逼。
与此同时,江忘的手也像生在了我身上,常放和工作人员过来掰,他才僵硬地抽开。
闻多嘴是毒,机灵劲也挺足。他看出我想报仇,赶紧凑到我耳边说:“小月亮,我们是互相采血哦。”意思我怎么对他,他肯定十倍百倍还我。
他理智慢慢归位,给我一个“真委屈”的眼神,缓缓接话:“大哥做的水煮鱼,是我以为的那种吗?”他还没忘记我小时候骗他吃没蒸熟的红薯。
否则,我会自作多情地以为,他刚刚几乎错失的,是他世界里所有的光。
“老婆,更年期打死人还是要负责的……”
“回来怎么不通知一声儿?”她看了看我们手里的鱼和佐料,“昨晚我还问你周末回不回家,你说不回。”这句话明显对着江忘讲。
大概都明白,谁去掀,结果都是血雨腥风。
“谢谢。”我下意识偏头,对上江妈妈认认真真的眼——
“我说的是肛|门。”老师隐隐要炸了。
一时间,仿佛江忘和她并非母子,我两才是母女。
有的爱,却只是本能。
转变如此之快,叫我傻眼。
“你说周末有事,我当多大事儿呢,原来就是逛游乐园啊。”她看着江忘天天真真讲。
那时那刻,那被整个家属院都贴上清高、孤僻等标签的女人,在十三岁的少年面前竟全无威严。
导购员操着地道的川城口音:“买一只单价18。8元,买十只打半折,女朋友喜欢吃可以多买点嘛。一部分蒸,一部分爆炒,很划算的。”
他径直往冰箱旁边走,找了半天无果,江阿姨这才想起什么通知他,说家里买了个消毒柜,现在碗筷都在厨房的消毒柜里。
这下,一朵红云生在了我脸上。
“顺便问问小忘,她妈上周在医院开水房被泼伤了,情况好些没?我们虽然挨邻处近,可她一向独来独往,我和你陈阿姨也不好上赶着太殷勤。”
否则我可能当场选择退学。
海盗船上,江忘和常放分别坐首尾,将我与常婉夹在中间。此刻两男生端着手装镇定,脸却早就煞白煞白。
“美女,你买不买?”环顾一周,我询问在玻璃柜前逗留了小半会儿的姑娘,“我们可以拼团,一人五只,这样就只要9。9元!”
这话让我一怔,江妈的话锋一收,“不过也好,至少你两现在离挺近的。他要是在学校发生什么不能解决的事情,你可要第一时间告诉阿姨啊。这孩子吧,打小就倔,从不向我求助,更不求饶……”
“有意外情况!停下!”她惊天动地叫。
常放这招挺高的。
劫后余生。
“师妹,别见怪啊,你要摊上这么个难缠的妹妹……”
我假装没看见,扒着玻璃柜趁火打劫,“这么可爱的螃蟹都不忍心蒸它了,不如我们爆炒吧!”
话至此,我没什么好说。反正认怂是我的专利,打不过就跑呗。
常放失笑,自来熟地搂过我肩膀,“师兄请你吃。”接着半拖半拉将我带远,替他妹扫清障碍。
然后,全世界就顺理成章地忘记,她也曾有过少年心气。
“突发|情况我也没想到呀。”趁江妈选佐料的契机,我窜到旁边捂着嘴打电话:“在超市碰上江阿姨,总不好当着她面把她儿子拉我们家来!”
因为陈云开生气会摆在脸上,阴和晴,她明明白白,能知道底线在哪儿,但江忘不同。
海盗船荡到最高处,我腰上那条扣得好好的安全链忽然从接口处断裂,我整个人差些被甩到空中去。
我爸在旁边小心翼翼提醒,有意分散我妈的怒气,中国好父亲无疑。
“收缩早起喷射音、收缩中晚期喀喇音……都什么鬼东西!”杜婷将砖头一样的书砸在桌上,咆哮。
常放:“总之说一千道一万,我老觉得自己的存在无形中伤害着她。以至于无论她想做什么,只要不违法,我都百依百顺。”
接着我和常放进行了同样深刻的谈话。
我不过在采血过程中多抽了他一百CC,他就当庭叫唤起来,“唉,我不行了!我失血过多,要晕了!快、快给我打回去!”
游乐园的长椅上,好半晌,我才缓过点劲。尽管我的双腿还在下意识发抖,可我的手却安抚地摸了摸江忘的脸,企图用手心的温度融化他脸上的冰。
“抱、抱歉,您说的是它吗?”我一脸瑟瑟发抖,指向那条在半空中荡漾的大船。
但我还是没出息地被食物的香味吸引,开口就问,“臭豆腐哪儿买的……”
须臾,我的脸一派涨红。
四十来岁的年纪,操着并不熟练的川城普通话向我们介绍各种器官的名称。他说几个字,全班就哄堂大笑几次,倒是对浓重紧张的解剖气氛起到了缓和作用。
“人、体、解、剖?!”乍听消息,我嗓音立马颤抖,“护理生也要学人体解剖的吗?!”
看着那二人痛不欲生的脸,我有种报应不爽的快|感——
到了门口,女人忽然想起什么,回头犹犹豫豫对我们道:“如果你们有什么高兴的事……可以和我讲讲。”说完又表情局促地加上句:“当然,不高兴的也行。”
“小忘……”
彼日,也是全国开始普及普通话的年头。川医大上下,无论刚入校的初级教师,还是集名望于一身的老教授,都得开始使用普通话教学,这可苦了给我们上人体结构课的老师。
金秋十月,正是出好蟹的时候,一个个肥不隆冬的家伙挤在透明柜里,爬得生龙活虎。
他坐我身边,听我不同寻常“啊!”一声尖叫,偏头便见我半个身子都探到了船舱前面。
然而江忘的语气平淡无波。
总之那阵子,学习时间开始紧凑,我和江忘说是同校,可见面的时间并不多。
这个用奖杯与褒赞堆起来的世界,是他觉得世人想看见的,所以他展现。可他不经意间流露的无措,才是他真正的少年模样。
“江萍?”我妈顿了顿,情绪渐渐平复:“那行,你们好好吃。”
前阵子报纸统计数据说,百分之八十的年轻人在外学习拼搏,都报喜不报忧。现在看来,百分之八十的父母何尝不是如此?
因为有比她更小的孩子需要她引导,所以她必须强迫自己变成大人。变成肩能扛、手能提,更会审时度势的人。
但十只蟹确实吃不了。
“再荡高一点儿!!!”
平日的一分钟,放在此刻实在漫长。
江忘回到家的感觉,竟比我还拘束。
孩子一旦长大,就注定要飞走,飞到无限可能的天空去。
“……是你以为的那种。我们逛超市,把鱼买回去给我妈。”
“你喜欢的,炒香锅?”
“您说好就好!”完全忽略江忘的意见。
作为怂恿我上海盗船的始作俑者,常婉特别过意不去,也不讲究什么脸不脸,犹豫着过来想道歉。
剩下的百分之十退学去了。
立刻,女人保养极当的面容像要开出花。
“阿姨,我们买点年糕吧?螃蟹炒年糕也很好吃的!”
我觉得委屈,“是、是肛|门啊!”
有的爱,关乎人性、欲望。
否则,再有什么不解的心结,也断不可能过家门不入。
江妈大概太了解自己的儿子,不太信我的说辞,立刻向江忘投去视线。
男孩沉默。
自打上了人体解剖课,我们护理学院又迎来采血实训,我和闻多被分到一组。
既然答应了江妈妈,鱼就不能拿回我家了。我赶紧通知我妈,结果她老人家暴跳如雷——
我和江忘异口同声。
渐渐,我听出意思了,新闻联播是从我家传出来的,因为其间还穿插着我妈怒怼我爸的声音。
“先前打电话吼着要吃鱼,现在我底料都炒好了,就等鱼,你给我说不回?林月亮,你最近是不是皮痒?你妈快更年期了你知道吗?打死人不负责的!”
我不恨常婉,甚至挺感激她伸出援手,但我不愿别人窥伺这个男孩的脆弱。
她试图解释点什么,饱满的唇瓣微抖。对方却砰一下摔上门,连同我也关在外。
我这才注意到,他手臂因用力过度而鼓起的青筋还没消下去,足见他刚刚的状态有多紧绷。忽然松懈,造成了自然的心理性应激。
女人一愣,旋即将麦片放桌上,同时叮嘱我们:“小心点,别摔了。”
就为我当众指肛|门的这事儿,杜婷不知在我面前嘲了多久。反正从那以后,我再也不敢说她智障,连听心音都不会什么的。
“至于江忘……”常放组织了下措辞:“对婉婉的意义很不同。她能考上这个正正经经的二本,完全是因为他。”
然后,她站到了川医大的隔壁,距离我们只有一条街。
此刻房间就剩我两,他终于放松了些。
我在杜婷嘴里听说过常家的各种版本,每个版本无外乎都家室优渥。原以为他在这样的环境下长成,还智力过人,会比较傲慢自大,临到头竟是妹控一枚。
“阿姨!”
很快,我察觉到她竭尽全力使自己放松:“年糕啊?年糕的话,买宁波产的?有嚼劲。”
身体发肤,受之父母。不敢毁伤,孝之始也。
不过我光顾着给常婉下马威了,竟忘记有个词叫乐极生悲。
终于,在我怕这怕那将哭不哭的情绪中,海盗船缓缓落地。
可我没想到,闻多斤斤计较的劲儿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。
不过,报应确实从不爽约,包括对我的。
虽然我对下厨没什么经验,可洗菜择菜我还是会一点,于是全程帮江阿姨打下手。
很好,我感谢她,没继续数第一心音、第二心音、第三心音、第四心音……
但学医以后,我对许多神色的理解渐渐客观起来。
本来小学的生理卫生课有讲过一点点,可我当时根本没把它联系起来,就上厕所的时候突然发现有猩红,当时就惊抓抓地哭叫了起来,“妈!妈!”
江忘一时没反应过来,以为我说他呢,大脑皮层受到冲击,当时就忍不住低头避开了我的目光,脸略略泛起潮和图书红。
所以我们在突变的情景下呈现反应,属于身体机能的自然应激,见惯不怪。
我抱着手机斟字酌句,不想立刻答应表现得太急迫,又不想拒绝,最终迂回问:“吃什么?”
先化解我对常婉的偏见,同时给我打针预防,让我原谅常婉之后所有的举动。
我周日回川城。
能想象出,有常放这颗珠玉在前,常婉微弱的光芒自然被遮掩,难怪有那么多叛逆举动。
我和杜婷专业不同。我们学护理的虽然也要学心音听诊,但终归只是皮毛,就一本《健康评估》的书,考试难度不若她们临床的大,自然不能切身体会她的痛苦。
不可思议,陈云开离开后,居然又有人代替他来歧视我。
近了,他自然地接过江忘手中的卡通气球把玩,笑得跟窜天猴似地:“这么巧?”随即看向我,算正式打招呼:“你好,师妹。”
虽然心理上的不适暂时得不到缓解,可众所周知,解剖课上的遗体来之不易。
“快点。”
“那你见过儿子在自己家跟个客人似的吗?”
于是她回去就上网搜刮所有关于江忘的信息,那些铺天盖地的获奖证书与报道压弯了她。
结果我就跟着他被带教老师罚,留下来反反复复地CUE血液采集流程。
我两下意识站直了些,隔开点距离,她已经放下杯子往门外走。
当晚,我真诚地对杜婷讲。
我是江忘的大哥。根据外界传言,他可不就是弟妹吗……
这点我真没夸张。
“江忘,对不起。”我说,忐忑无比地:“我不该太好强,和常婉争高低。”
须臾——
很早前我就知道,江忘有他自己的世界。这个世界开遍鲜花铺满绿草,让每个走进来的人都愉悦盎然,甚至连个守卫也没有,好像你能在里面为所欲为。
我不以为然,“比起让小哥哥敞胸露襟这项福利,我愿意接受被心音支配的恐惧。”
常放明显觉得时机不合适,将她带走,说去给我们买水压压惊。
见状,我自告奋勇帮忙洗碗,促使她和江忘一起去换床单,增加两母子相处时间。
悲伤的是,那对翅膀,往往是父母精心打磨为他插上的。
是时,江忘用一只胳膊当做链条紧紧锁着我腰身,另只胳膊则攥死了船身的栏杆,稳住我两的重心。
“明天有事吗?”这下,江妈看向了桌子对面的江忘。
优惠力度难得,对方轻而易举被我说动。
“别太过头了。”他说。
江忘倒来问过有没有什么他能做的,被江阿姨一句:“有月亮就够了,你难得休息。”拒绝。
我偶然经历过一次“风雨”,正是十三岁那年,江忘发生煤气事故的时候。
可以可以。我嘴上没说,心里却回答一万遍。
江妈心领神会,也时不时与我搭话,“年糕没炒完,你要是喜欢,等会儿带回家,明天让你妈再给你做一顿。我的手艺比起你妈妈来还有很长距离,以前小忘老爱上你们家蹭饭,我有次厚着脸皮尝了尝,哈哈,真的很好吃。”
她才明白,那句“别太过头”,是劝我的……
大多国人思想传统,所以当下愿意捐赠遗体的人少之又少。为了表示对逝者的尊重,我们都统一称之为“大体老师”。
于是我和江忘的双人约会,最终变成了一场势均力敌的表演。
因为那日,在校园坡角,有个男孩用温热掌心撑着她的额头轻声讲:我的名字叫江忘。
这次轮到刘萌萌犯难,“婷姐,喀喇两个字……到底咋写啊?”
曾经我还模仿过,偷抹我妈的口红,梳一样的发型,结果鼓捣出来跟大妈似地。
“月亮!”他赶紧条件反射将我捞回。
为了这顿炒香锅,那兵荒马乱的一周我才顺利熬过去。
还有这回事。
其实在他心里,估计觉得我才是个傻逼吧……
所以每天的新闻联播开始,基本都是我家鸡飞狗跳之时。我在家的时候,总有这样那样的情况,闹腾得更厉害,家属院这种老房子隔音又不太好……
冷与热碰撞,江忘总算有了反应,却是一下子偏头干吐起来。
“呵,我不活了。”
旁边与我同桌的,是班上为数不多的男生之一,叫闻多。这孩子老爱迟到,进来的时候只有最后一排我旁边的位置,遂落座。
“那,十三岁那年……我……”
这下轮到我咯噔,明显江忘不知道这件事。
紧接着常放和其他游客也开始加入呐喊的阵营,“安全链断了!快停下!”
言下之意,她并不清楚我们的行踪,就是偶遇。
游乐园的小吃街上,我眼睁睁看着青年朝我们走来。
青年的呼吸才终于自在,抬头对导购员说抓几只螃蟹。
不过我对常放的印象还是有变动。
其实,那不过是因为,他从未真正住在这世界里。
等真正进入专业课程,杜婷率先崩溃。
“那我能打死她。”我斩钉截铁。
立刻,搭着我肩膀的手很识相地放下了,“惹不起惹不起。”
其实关于未来,我们都不确定好不好。但如果父母在……至少,我们不惧被沿途风雨折了翅膀。因为你清楚,他们还会竭尽所能地为你再造一双。
收了线,打量着前方努力试图与儿子搭话的女人,我有种难以名状的感触。当下有个念头猛地跳出,等我意识到,胳膊已经亲亲热热地挽住了江妈妈的,明显感到她身体僵了僵。
“妈。”
我们学院的指导老师曾说,种种爱恨情绪,皆不过是人在某种环境影响下的自然生理反应。只要对身体掌控自如,就能达到所谓的圣人境界。
多年过境,江妈的发型和穿衣风格基本没怎么改变。
譬如原谅她怂恿我去坐海盗船,想让我出糗。
“婉婉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千金小姐,她其实挺有自己的想法。”趁着炸豆腐的间隙,常放说:“只不过全家的注意力基本都在我身上,男孩子嘛,她因此受过不少委屈。”
然后常放就接到他妹的电话,“哥,回家给我补习啊。”
江妈妈洗完被套没事做,给我们一人冲了杯麦片端进来,恰巧撞见这幅画面。
不过那顿饭还算和谐,因为我百般找话题。
这下我笑不出了,众目睽睽地,“大体老师”又是位男性……第一次就让我当众指肛|门,这个下马威是不是下得太重了。
我用肩膀轻轻撞江忘一下,他接收到信号,估计也于心不忍,终于若有似无“嗯”了一声。
一接地面,我嘴里灌的风已经将嗓子割得不成样,整个人瘫挂在栏杆上。
女人基本都是听的状态,偶尔露出欣慰的笑,偶尔秀眉微促替他担忧,怕他不懂得处理人情世故。
少年的眉头层层叠叠堆起来,神色却完完全全冷下去。
彼此在屏障的两端平静生活,没有谁试图去掀开。
一身颜色淡雅的碎花裙子,一头自然弯曲的卷长发。卷长发被她用深绿色的绸带懒懒散散地束在脖子后面,加上岁月对她的恩赐,迄今还有种上世纪的复古少女感。
不得已,我心一横,这才竖指朝着隐秘方向去。
“请您离开。”他指着门口,尽量克制言辞。
傍晚时分,大餐上桌。
但我们几人都不太会挑螃蟹,导购员又忙。面面相觑时,一只白净素手越进池子,准确地将一只看上去品质不错的螃蟹抓起来,放进我们的塑料袋。
我见过江忘穿白大褂的样子,却没见过他面对病人的模样,一直想哪天抽空去转转。
江忘估计也闻到饭香,适时现身,被正在摆菜的我招呼着去拿碗筷。
于是我回头和他闹在一起,女孩擅长的抓、挠、掐统统用上了。江忘闪躲,却不求饶,眼角眉梢溢出愉悦。
江妈妈怕他做实验走火入魔,自作主张下了他房间的锁,希望能时时刻刻关注他的动态,却不小心让江忘有种被监视的感觉,于是我第一次看见江忘发火。
“母蟹的肚子和公蟹形状不一。圆润的为母,尖为公。底部的白色皱褶越多越饱满,同样的蟹黄也会越多越好。”她耐心解释道。
常放比我和江忘大两岁,行径却幼稚。倒是牙齿挺白的,晃得我眼瞎,差点晕晕乎乎脱口而出:“你好,弟妹。”
“我们永远都不要来游乐园了行不行。”那人声若游丝,“可以吗?”
果不其然,又引起一阵让耳朵嗡鸣的群笑声。而后我察觉伸出去的手被人别了别,别到遗体的上半身部位,“肛(肝)门!这里!”
一时间,我五味陈杂。
按理说,两母子相依为命,关系应当比正常家庭更浓稠。可江忘与江妈妈的相处方式,怎么形容呢,也不是不好,但总觉得中间隔着一道屏障。
我自知没本事,可我会借花献佛啊,哼。
江忘最先发现不对劲。
周末的超市人满为患,促销标签随处可见。本来我的目标只是一条鱼和配料,结果不小心看见大闸蟹,顿时垂涎三尺。
见我迟迟没反应,老师扶了扶眼镜,催促。
显然,我和江忘都不是圣人。
再说,白痴应该都知道在哪儿好吗!
“林月亮,你来指下,肛|门在哪里。”突然,解剖老师为了立威,故作严肃地点了我的名,因为我笑得最大声。
江忘端碗的姿势很规矩,每个角度都精密地控着它不掉落地上,和他此刻精密装饰过的表情一样,“学校没事,医院有,明早巡诊。”
刚入校前几个月,算医学院里最潇洒的日子,记背与操作考核的任务尚且不多,我们还有时间搞些有的没的。
这大概是禾鸢觉得江忘难搞的缘故。
超市。
江忘没阻拦,好像有话要对常婉说,我隐隐约约只听见几个词:不太、喜欢、下次……诸如此类。
原本很寻常的一句,江忘的表情却滞了下。
我怕我就这么死了,没人给我爸妈养老送终。我怕我死得这么不漂亮,江忘觉得丢脸,干脆重新认别人做大哥。
“不用,不想折腾了,明天早起去医院一样的。”江忘搁碗,视线不自然地落在桌面。
闻多:“进校都不做功课?”
江妈妈有些失望点点头,“哦,那等会儿吃完饭你和月亮就先走吧,碗筷我来收,早点回宿舍休息。”
“给你做水煮鱼片?”
我爸身为人民教师,坏习惯很少,偏偏就爱饭前饮两口酒。长此下来,肝功能不太好,却就是戒不了。
“江忘,老实说,你是不是真的和常放有一腿。”
他的底线,兴许连他自己都不清楚。
好几次,江忘明显已经快抓不住,是常婉伸出了援手。他两一个抱,一个摁,前后钳着我,企图用自身的重量来对抗惯性。
青年麻木无波的眸子渐渐有了起伏。
因为第二日,我们就被通知做人体解剖课的准备,大概是为了报复我小肚鸡肠吧。
抱我的是江忘,他的呼吸离我很近。恍惚间,我听见过几声极重的鼻息,心里的害怕禁不住更多。
我眨巴着眼看江忘,“好可爱呀。”
对啊,大人也是从小孩儿长起来的。
此刻的窗边,我羞愤到作势要往下跳。
噌地,女人眼睛亮了,“那我现在去把床单换换,久了不睡有灰尘。”她站起来,又立住:“不急,我还是先洗碗吧……”整个人看起来毫无头绪。
然后她学着敛性子、与对手言和、成为在外人眼里应该有的美好样子。
我哪儿受得刺|激?当即颤着牙关应战:“笑话,大家都是共产党接班人,你不怕死,我能怕?”
妈耶,他说的是肝门。
如今再回想,我老说江忘是智障。
尽管他们知道,你还是会再一次地离开他身旁。
一开始,常婉还有点儿伤心,以为江忘那句“别太过头”对她讲的,直到我的声音在海盗船上冲破云霄——
我大概猜到他的心理活动,也能估算到他究竟多久没回家了。所以今天一听他回家吃饭,江妈竟如此兴奋,连我刻意的亲近都不避讳,甚至努力迎合。
突然得知这茬,我惊讶,茫茫然胡乱应着江妈的话。
半晌——
慌乱间,其实我自己都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。只觉得整个人要栽出去了,呼啸的风声刮过皮肤,寒毛直竖。
叫你们刚进宿舍的时候排挤我!
“见多了奇葩,就觉得你可爱多了。”
跳上回城的公交,我见江忘还没什么想说话的欲望,开始百般示好:“上次我过生日,我妈为你做了好大一盆,谁知道你不来,只好委屈我解决。”
我带着江忘偷跑了。
我用比高音喇叭还大的分贝喊:“我流血了!你快来啊!都沾到裤子上了!好多!!我是不是要死了呜呜呜!”
“惊喜?”
看见江阿姨,我惊讶,却也欣喜,毕竟找到帮手了。
好在常婉对我的恨意没到想我死的地步,发现情况后她只怔了半秒,紧接着就朝下面掌管游乐设施的工作人员喊话,却不是再高一点儿,而是停下。
江忘来拉我,原先隐忍的笑意越发蔓延,眼眉都是弯的,“大哥,算了。”他劝导:“我们换个别的死法好吗?这样跳下去,血更多……”
“呵呵,”杜婷冷笑,“等你先弄清楚什么是鬼二尖瓣听诊区、肺动脉瓣听诊区、主动脉瓣听诊区、主动脉瓣第二听诊区……再来对我说大话吧。”
禾鸢与我聊QQ:“看你这一出,不像母女情深,倒像是逢年过节和老公商量究竟回娘家还是回婆家。”
十三岁的暑假,我来初潮。
五只螃蟹。三只清蒸,两只炒年糕。外加一个水煮鱼,一个番茄蛋汤,看得我垂涎欲滴。